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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场菁英 止观园主 11966 字 2025-02-05 21:3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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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晖在台下人堆里猫着神情委顿,领导们在台上幽默又带着慷慨的声音传遍会场,灯光打上去都光彩照人。这家一度声名远播的外企,虽然变得低调,但江湖地位很稳,能和内资制造业拼效率,也算是个异类。中国区各个工厂、事业部里大大小小的工头聚在一起开会。在运营口儿的,身上都有销售、市场、商务等所谓核心部门人给贴的标签,就是一帮搬砖的。工地上自然有小工也有工头,但工头们也是有自尊的,现在的会叫一年一度中国区管理者大会。诚晖隐没在台下几百人中间,台上说汉语的说英语的调门都一样,新晋工头的生瓜蛋子血脉喷张,俩眼直勾勾盯着挥洒自如的领导。但对老炮儿,这调门催眠作用不是一般的强。作为这家外企在北方唯一幸存大厂的供应链经理,诚晖昨晚被几个兄弟厂的同行拉着双升到了凌晨两点。四十多岁,完全没有传闻中的如狼似虎的感觉,反而一熬夜就打蔫儿,现在俩眼皮已经撑不住劲儿了。刚一迷糊,腿上一阵剧痛,诚晖差点叫出来,拧他的手突然一松,边上的来自同一家厂的质量总监低着头,笑得浑身直颤。诚晖跟老张没脾气,这老兄是厂内元老、头衔高,但愿意和诚晖处,时不时还罩着点。说职场没友情,诚晖不信,昨晚哥俩逃了聚会餐,外边单喝了一把,给老张庆祝51岁生日。

MIKE瞟见你了,老张说。MIKE,35岁,加拿大籍华人,小学出去的,一次公司团建,MIKE看到酒店自助早餐里有嘎巴菜,就挪不动步儿了,吃得那叫风卷残云,自此,大伙儿认定他不是香蕉人。MIKE哪哪都符合诚晖年轻时候眼里职场菁英的形象。

20年前,诚晖大学毕业,进了个当时还很被羡慕的外企。那时候有冲劲儿但说英语就脸红,跟菁英范儿的老板比起来又土又笨。老板是新加坡人,汉语听说都会,但工作场合只讲英语,脑子快、嘴更快,任何时候都是洒脱果断,蓝衬衣没有一丝褶皱,但后来被银行学走了,成了制服色。现在的MIKE就这形象,年轻、知性、稳重,什么时候出现在你眼前都在最佳状态上。MIKE多半年前接替老王,成了工厂的总经理,他知道诚晖是前任的人,MIKE和老王没交集,没过节,但诚晖知道MIKE得到机会就会换了自己。

MIKE的前任,老王,是提拔诚晖的老领导,去年50岁生日时候离开公司,诚晖问老王咋想的,老王说去看星辰大海,这是原话,雷了诚晖一身鸡皮疙瘩。朋友圈里的老王不知道是非洲还是东南亚海边,黑了、瘦了,一嘴大白牙笑得憨厚欢畅,在那里绝对看不出是外地人。但老王后来就销声匿迹了,有人说他去创业了,到代理商那里入了股,凭着在这家跨国企业20多年的人脉,多拿点折扣,促销激励应该不成问题。老王年轻时候在美国拿了两个硕士本子,在这家厂干了二十五、六年,一直到总经理的位置,把这里打造成了全球旗舰厂。 诚晖认为老王在这儿就是皇上了,虽然总部不希望除自己外,有任何小王国存在,但厂里上下都服他。皇上自己没有皇上意识,低调、没架子,下午5点,老王必定穿上他那件旧工服、安全鞋、安全帽在车间库房溜一圈,除了岁数大点,身体有点发福,气质和工人无异。大伙儿服他不是因为资历,主要是信老王的眼光。不知道是国外镀过金的作用,还是对行业研究得深,工厂走的每一步都是对的,第一条自动线投产其实不算特别成功,但老王吸取经验,马不停蹄地投了第二条、第三条,兄弟工厂,国外总部的人过来那羡慕的小眼神儿根本掩饰不住。提拔诚晖干供应链,不是让诚晖看好摊儿就行,而是要正面硬刚南方兄弟工厂低成本的挑战,诚晖猜自己的下场可能是炮灰,但愿意跟着个牛叉的头儿混几年,所以义无反顾。 老王告诉诚晖,要打造无懈可击的下游供应链,要把南方厂干趴下。最后这句关起门说的话给诚晖灌了鸡血,在身上循环了5年,随着老王的离开,鸡血的后劲儿也散干净了。

老张和老王同岁,知道得比大勇多。昨晚,老张二两下肚,说老王几年前就有机会到事业部,甚至去国外总部升副总裁,高级副总裁,但是,说着,老张叹口气:老王是个打工的,不该有情怀,对下有情怀,就成了对上有想法,虽然你的想法对雇主不见得是坏事儿,但雇主不会容得了不听招呼的主儿,他们担心你不甘心做臣子,老想当诸侯。说白了就是长工永远不要想着和东家掰手腕。国内事业部一直认为制造环节应该集中在南方,而老王在这里投自动线,投机器人,不断让厂子高大上就是让这家厂越来越稳,稳到你想搬都搬不走。老张说,1500人的厂,和他一起经历过风雨还留在这儿的也没多少,老王应该为自己多想想。诚晖接过话头,不单是1500人,北方50多家供应商都指着这吃饭呢。俩人齐齐地叹口气。

MIKE的根儿,也就是出国前的老家就在本地,不过明眼人像诚晖和老张都知道,MIKE是总部的人,确切点说是国内事业部的人。他的身体曾经是这儿的,但心不是,这句牢骚诚晖也就敢跟朋友说,跟同事即使是老张也没说过。MIKE刚上任,就要求所有经理从办公室搬出来,和员工一起坐在敞开的大办公间里,说要经理避免官僚作风。他批了预算增加了食堂午餐餐标。时不时趁中午和员工一起打个篮球。MIIKE英语流利,形象很干练,解决问题确实很干脆,很少在小细节上把员工逼到墙角。他刚来,大伙儿一直都瞄着新领导到底会折腾啥,第一把火在哪儿烧,但没几个月全都放下了戒心,年轻员工更成了他的拥趸。

而诚晖在MIKE身上,没看到有让工厂变得更强的动力,好多设备、产线的投资压在那儿不批,也不知道是啥想法。诚晖要上自动化库房,调研了一年多,老王临走前就向总部做了报备,但MIKE一遍遍和诚晖过投资回报,聊起这事儿一改惯常干脆利落的作风,开个会十万个为什么层出不穷,总之就是不吐个口儿。最后那次过会,MIKE又提出自动化库房有发生过安全事故先例,问怎样保证这事儿不发生在咱这儿。诚晖站在幻灯片屏幕下,看向MIKE,眼神儿由恭谨、渴望,变成怀疑。诚晖脾气不算臭,但也不咋好,当初面对老王时,也不总忍着,诚晖信奉,领导对你作威作福,就是你给惯的。OHS的部分,在文件里有特别详细的说明,你说总会有风险,我只能无言以对。诚晖想,自己的火儿总得压住,就回敬个成语吧,MIKE要听不懂咋办,还是通俗点:MIKE,这就是怕噎到咱就别吃饭了。说完,停止展示,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诚晖没感觉给老板甩脸子有啥爽点,每天见面都是客客气气地俩人,你发现他都不屑于花心思找到说得过去的名堂搪塞你,那就是太被轻视了。诚晖想,你感觉自己是职场菁英,其实我也不差。

下属任何时候都很顾及领导的面子,不能让领导脸上不好看,怕领导给小鞋穿是一方面,但约定俗成的观念里,领导的面子才是面子。诚晖当了几年小领导,他深知领导的脸皮最厚了,啥都见过,领导可能是真正明白面子在关键时候一文不值的人。不过,领导仿佛非常在意在下属面前维持面子,诚晖想不清楚,这是怕伤了威信么,但大领导关系的只有利益啊,用面子交换利益,领导会认为太值了,所以诚晖的结论,还是下属把领导给惯坏了。

MIKE脸色也不好看,甩下一句:还是跟同行业的去调研一下,就散了会。从此,诚晖就轻松了,时髦的词儿叫被边缘化了。诚晖的位置很关键,但MIKE很少把他单独叫过去汇报个事儿,只是偶尔找诚晖下边的主管问些东西,但MIKE对越级这种事儿表现得还很克制,诚晖阴恻恻地想,MIKE不想让自己成为榜样,诱导诚晖他们去越级汇报吧。诚晖的会少了,PPT也少了,经常能准点儿下班。那天他喝多了,和老张说,这人实际不像看起来那么洒脱,其实心眼儿不大,没准儿还记仇。

真要是这样MIKE至少在气量上比不了老王,老王有时候还会主动过来提供点心理价值。一天,都下班了,诚晖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上一封邮件运气,老王溜达进来,问怎么了,诚晖爆了句粗口:这活儿没特么这么干的。老王一扫脸上的温和,跟诚晖说,我每天都可能看到好几件不可理喻的事儿,甚至子虚乌有的传闻,要是换你,日子就别过了。诚晖想明白了,老王遇到的事儿好多时候没法倾诉,只能自己消化,他以为皇上的日子肯定很爽,一呼百应,实际上,皇上的日子更难才对,自己一点小事儿就叽叽歪歪,跟老王还得学啊。

MIKE来了大半年,明显是在作守势, KPI追得很紧,每天效率、质量、客户满意度挂在口头上。诚晖对这一套也驾轻就熟,没人能挑出毛病。朋友劝他,老板不盯着你,日子舒服了,心里有啥不舒服的。像之前,天天都打了鸡血似的,大周五的约个饭还老迟到,三杯酒话题就转到自己的工作上,现在多好,约一回再也不用提前俩礼拜定档期。诚晖说冷暖自知,心里不爽自然有原因。40多了,供应链经理管着好几个小部门,老王在的时候,自己的头衔可以改叫总监了,小钟跟了我这么多年,也该升经理了,工作等级提升,不单是待遇的事儿,到了这个年纪,就得升到这个位置上,现在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诚晖又说,顶多再耗个一年半载就得给后人腾地儿了。边缘化你,让你舒服,其实是用钝刀子割你,慢,但更疼。

职场上的人心思通透的不少,诚晖的处境没人议论,但好多人都门清。前边两次季度末的全员工大会,诚晖再也没被邀请到前排做报告,也没有把供应链部门亮眼的指标拿来展示。一般诚晖都埋在员工的堆里,一脸平静。老张对诚晖一如既往,时不时中午叫着一起去食堂吃饭,饭后俩人遛弯儿。大多数看破不说破的人对被边缘化的不是敬而远之,而选择躲得远远的。老张团队里主管来料检验的小伙儿,原来,时不时诚总长,诚总短地过来交流工作,现在有事儿都是找小钟,并且匆匆说两句就走。

管理者大会前,钝刀子逮着机会,加了把力度。外省一个政府重点扶植项目下的单,交期是销售跑到客户那儿立了军令状。临生产,来料检验的小主管发了个邮件,一个供应商交过来的弹片尺寸超标,需要退货整改。诚晖看到邮件立马站了起来,叫着管采购的小钟去找老张。老张也在看邮件,眉头拧成了疙瘩。诚晖说,形状这么复杂的弹片,我们新品验证时说过,没有办法100%符合图纸要求,大家都知道用3D扫描,不符合图纸的尺寸多了。老张在自己电脑上鼓捣半天才开口:我对比了新品验证时候的数据,那时候样件尺寸就是超的,不过你看:过去两年里的来料尺寸虽然超了,但一致性特别好。而这一批,超的地方虽然在验证时列明的接受范围里,但突破了原来的一致性,反而很接近极限了。我认为供应商模具的镶件有点磨损了,该换了。诚晖有点急,修模再打样,时间就长了,我这儿交货等不了啊。这不是在范围里么。老张说,走抽根烟去。俩人站在大门外,脸上都阴得能拧出水来,老张说,设计的余量是有的,能用。但这个兔崽子发出邮件来说有风险,谁还敢再站出来拍胸脯,关键是他把邮件还抄送MIKE了。这个时候诚晖的手机响了,是MIKE的助理,说看见你和老张出门了,赶紧一起来开会。

MIKE一改洒脱,轻松的口吻,一脸严肃。负责检验的小主管也在,看见老张进来,瞟了一眼,又把头扭向MIKE。小主管开始介绍情况,不知道是一向干活儿这么麻利,还是早有准备,竟然有非常完整的PPT。而老张这时候脸色更阴沉了。小主管先展示了检测结果,过去两年各个批次尺寸分布范围的图表,分析列这一次尺寸超标可能的原因,最后再给出成品的内部结构的示意图,说明尺寸超差有很大的风险。老张,这时候打断了他,这是你判定的结果?这种情况不得反馈给技术、研发部门来判定么?小主管没想到被自己领导当众质问,一脸尴尬。

MIKE接过话头儿:去年,总部一批货发到中东,在现场发现跳闸,分析结果是内部金属件毛刺造成短路,最终欧洲hub产品全部退回返工,那家工厂几个月的利润没了。我刚来的时候就说过,质量问题没有侥幸心理,任何隐患都不能留到客户端。MIKE义正词严,看向老张、诚晖的眼神有点犀利。诚晖明白老张犯不上替自己出头,但小主管不打招呼直接升级是老张忍不了的。诚晖也算是老鸟了,明白面对领导,你越有理,越得低调,叹口气说:销售的大区总监上个月直接和客户签的军令状,按计划明天生产,三天后完成终检,然后发货,这样才刚好赶上客户的交期。客户确定方案耽误了功夫,没给咱们留余量。诚晖还想往下讲,这时候小主管这时候站出来:我们和事业部的研发沟通了,他们没有人能确保没风险,最后让我们挑选比较极端的零件组装20台产品,做72小时的老化试验,没有问题才可以投产。

诚晖的火儿又顶到脑门儿了:你应该明白按验证时给出的标准,这些零件是可以通过的。你让研发来作没风险的承诺,人家犯不上给咱们拍胸脯,只会告诉你实验方法让你验证。诚晖又看MIKE:大区销售总监这周打了几次电话,说绝对不能晚,这是项目一期的第一批货,后续的单子会延续两年。MIKE说:诚晖,你管供应商就是让他们把麻烦甩给客户来承担,我感觉我们的采购对待供应商太NICE了,你把采购合同找出来,看看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

局面有点僵,MIKE第一次让人看到他声色俱厉的一面。诚晖一下子感觉有口气憋在嗓子眼,熟悉他的老张,知道诚晖要发作,担忧地看向他。诚晖深呼吸了几口气,眼睛毫不避让地看向MIKE:如果我们因此丢了单子,把供应商罚死也没法补救了,我们当初新品开发时的验证标准和通过条件都是分享给供应商的,他们手上也有证据。我有个变通的办法,弹片用在外置机构上,和主设备分开包装,我建议立刻开始研发要求的实验,同时明天按计划启动生产,实验会在量产的终检前完成。如果实验结果没问题,我们照常发货,什么都不影响,如果有问题,我们停下,拆解产品,然后等待弹片模具整改后的零件再组装,要是走到这一步,发生在我们这边任何额外费用,包括客户的违约金,我们都会逼着供应商承担。

在坐的除了老张外,还有生产经理,他的压力也更大,销售就差直接过来盯着他安排生产了,诚晖这话非常有担当,生产经理受到了鼓舞:我感觉诚经理说的可行,我会在车间独立标识出区域临时存放这些产品,真要发生拆解,我保证除弹片外的机构主体不会有任何损伤。

老张直接看向小主管,你别在这里等着了,去挑选极端尺寸零件,马上安排组装20件产品,今晚就开始实验。

MIKE看着几个经理的眼光有点审慎:我不管结果如何,希望尽快到问题的ROOT CAUSE分析,和供应商的整改计划。

结果非常顺利,实验没有任何阻碍地通过了,交货自然也没耽误。销售总监一周后写了封感谢的邮件发给诚晖和生产经理,MIKE被抄送了,但他没像以往那样把邮件转给其他部门经理和事业部负责运营的领导。诚晖没感觉失望,反倒认为自己的眼光准:MIKE就是小心眼儿,还记仇。

管理者大会到了第三天,下午诚晖就可以飞回去了,为了方便干脆不再穿衬衫,换上了身休闲运动服,身上一下子松快了不少。诚晖纳闷,MIKE穿上衬衫挺拔潇洒,而自己却感觉受到了束缚,人就跟着也蔫儿了不少,这就是侧面印证自己不是职场菁英的料啊。

中午自助餐,突然,“Cheng-, 一个餐盘装得满满当当食物的外国大妈在不远处冲诚晖打招呼。认识,大妈当年来工厂时,老王带着他们一起吃过饭。这是国外总部产品线的副总裁。诚晖头两天早就远远地看见了她,但没过去,跟MIKE比,他的外语显得太一般了,更没有在人堆里当主角的本事,还不如悄悄滴在边上藏拙。大妈叫SHARON, 总部的实权人物,就是一张口底气太足了,MIKE在远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来。诚晖赶紧停下脚,装出一脸惊喜的样子。SHARON 看来有事儿要和诚晖聊,示意走到边上一个小方桌前坐下。诚晖虽然内向腼腆,但从不怯场,老外和他的职位差距也不大,顶多是省长到村长,并且诚晖知道她要谈什么。

这跟总部一个产品系列有关,一年前刚完成研发,已经在欧洲的工厂投产。这个产品系列是现有一个主线产品的升级,但可以被看成是换代的产品。跟现有的比,外观仅有小幅调整,里边和外壳组装的主要结构部件的变动也不大,但控制模块变了,也更节能,更容易加入网络实现数字控制。但现有老产品市场依然很好,所以新品不会一下子替代老产品,反而是共同进入市场,不过,按照发展,几年后老产品会逐渐退市。诚晖的团队里由小钟任主管的资源组,正在和工厂的技术部门进行供应商端的模具,治具的投资分析,也包括产品验证费用的确认。而本工厂产线、检测设备的投资、场地准备反而相对简单:现有老产品当初建了好几条线,目前有一条已经逐渐闲置,大部分工作台,设备,夹具都可以复用,焊接机器人只需要调整程序参数。而检测设备总部已经下了订单,等国内工厂评估完,就可以起运了。本来新产品落地诚晖所在的工厂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但中国区事业部,一直希望把生产尽量集中在南方的工厂,所以增加了很多变数。这次方案提交,东莞兄弟工厂也进行了评估。现在看在供应商端的投资、量产进度,本来没那么关键,却可能决定项目归属。

老王走了,MIKE脑子里边都是事业部的意志,诚晖不认为自己在这件事里还能起什么作用。东莞那家兄弟厂手里也是有把刷子的,它的几家供应商来送货,车是不需要拐弯就能送到,就是说都在一条街上。MIKE刚过来时和诚晖有一次私下谈话,MIKE说北方零件加工,尤其是低附加值产品的加工落后南方太多了,不单体现在自动化程度和效率上,原料购买,工具、配套设备的资源都没有南方便利,国内事业部的策略是要把下游供应链转移到南方,说白了,在北方干掉几家供应商,在南方采购。诚晖很实在地跟MIKE讲:我应该没资格站在那么高的角度上看这事儿,但还是有点心得,那就是到底因为我们工厂在这里才有了北方这50家供应商,还是反过来。最可能的真相是,双方互相成全、相互依存,供应商不在了,我们工厂也没有理由在这里存在了。我们没有在一条街上的供应商,但我们还是有能力让主要采购集中在方圆200公里的范围里,供应商和我们都很努力,能在保交付基础上,让我们的原料库存每年周转24次以上,南方工厂还没有一家能做到的。成本上,我大体看过,我们这个行业在北方还是残存着产业基础的,现有供应商规模虽然不大,但有经验积累,成本正好达到了自动化和手工操作的平衡点,也就是我们为什么在成本上也敢和南方兄弟厂拼一下的原因。MIKE不置可否,后来诚晖明白,MIKE对真相是什么不感兴趣。

SHARON果然是很关心这个项目,上来就问,听说你们正在评估零件加工部分的投资,什么时候能有结果,诚晖说,总部要求两周后报上去。您是希望早点?大妈看了诚晖一眼,不置可否。诚晖说如果你需要,我们下周就可以有。SHARON没回答诚晖的问题,说,研发阶段比预期花了太多的预算,但更关键的是,我们的竞争对手已经有同一代的产品在亚太市场上销售了,而总部的产能只能满足欧洲本土的需求。诚晖问,MIKE怎么讲。大妈说,MIKE表态会全力支持,一切都会按照计划来。诚晖脑子转得飞快,语气尽量平静:如果有一个惊喜的结果,但要承担些风险,不过,我想风险应该可控,不知道总部是否有兴趣了解。SHARON眼睛一亮:我就知道得和实际得和管供应商的人谈,能告诉我这个惊喜的细节么?诚晖说,我们需要些时间准备,但您知道,大家对待风险的判断总是有不同看法,如果我们不让这个尝试在提出前就被终止,那您可以只让我去完善他。诚晖把‘只‘,也就是’ONLY’说得很重,SHARON抬眼和诚晖对视着,诚晖又诚恳地说,我和您一样,很希望产品能以最快速度落地。SHARON点了点头。

当天下午诚晖飞回北方那个城市,现在还是初春,树还不该发芽,在刚亮起的路灯下黑黢黢地, 诚晖摇下出租车的车窗,清冽的风灌在口鼻里,已经有些潮乎乎地感觉,看来春天还是快到了。

过完个周末,又回到工厂自己的工位上,诚晖第一件事是把小钟叫到了会议室。

虽说诚晖认为自己已经有半只脚踏进职场菁英圈里了,但客观讲,工作技巧,向上管理的能力,社交水平都很普通,思路不错,主要是老王带出来的,最好的地方是干劲儿十足,再有值得称道的就是带团队有几把刷子。被边缘化,失势,他的下属最快都有感知,但下属对待诚晖一如既往,没有抱怨,全都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诚晖对待团队也是一样,日常没有任何情绪带过来。诚晖认为自己带团队最大的心得是两点,一、要活得真实,不要别人诚总,诚总叫两声就不知道哪边是北了,还真把自己当成个呼风唤雨万能的人了。二、恒定,要让自己的思路、行为能被下属猜到,而被猜到的不是乡愿、畏难、占便宜的小心思,而是堂堂正正的意愿和追求。诚晖认为,好玩儿玄虚,让下属感觉神秘莫测,也就不会有信赖存在了。

诚晖认为职场菁英就不能庸俗,也就不愿意以忠心与否给下属画记号,即使如此,他也承认,小钟是他能干又忠心的下属。

小钟是负责资源团队的主管,也就是俗称的采购,新项目在供应商端的评估都落在了小钟肩上。小钟说,上周你去开会时就已经评估完了,周期压缩再压缩,预计十个月可以有第一批零件量产,模具治具投资,再加上我们的验证检测费用,一共3百来万欧元,验证费用不高,因为原材料选型和材料性能的实验在研发阶段就做过了,我们更多要做的是尺寸方面的检测。东莞那个厂,没有老产品作为基础,评估出个结果都费劲,他们的供应商没有这方面技术积累,乐观点,一年半能落地都够呛。诚晖听着,心里不停地盘算。他感觉实际情况不会像小钟说得那么乐观。老王在的时候,自己厂比别人便宜一分钱,老王都会把项目争到手,而MIKE不一样,他不是要把这家厂干黄,但采取守势也就是看好摊儿,甚至带着事业部转移产能的使命来的,而事业部的心思大家还不明白么?北方厂现在连个私生子都算不上。10个月确实已经很好了,但要把钉子给死死地钉实,就得有个让所有人都怦然心动,不能拒绝的结果。Sharon 作为全球产品线的副总裁,她关心的部分应该是总部面临着压力,也就是得在周期和投资上下功夫。

诚晖问小钟,技术那边有没有提到老模具的事儿。小钟说,听他们提过,说原来有过一批老模具寿命到期了。诚晖讲,那应该是七八年前的事儿,总部想把欧洲厂关了,欧洲的订单都转到咱们这儿,当时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复制了现在正使用的这拨模具,但结果总部没有玩儿得过工会,也有欧洲几个有影响的产业行会施加影响,工厂最终没关掉。而老模具算算也到年限了,新的更好用,就把老模具都存了起来,其实那些模具状态都还可以。

你们的评估里,最耗时,最费钱的应该就是那几套需要千吨冲床的外壳模具。新品的外壳看似形状,标识和现有产品有区别,但外延尺寸和用料跟老产品一模一样,凸模应该只有一部分需要做新的,但其他部分可能都可以不动。这么做下来用不了多少钱,但进度可能比那几个小件儿的模具还快。小钟听着眼睛发亮:头儿,也就你能想起这事儿。等等,诚晖按住要起身的小钟,沉吟着,心里想着怎么和小钟说:MIKE找你们了解过评估的进展么?小钟说:你们出差前倒是问过,那时候还没出数儿。诚晖说:MIKE的想法可能不一样。想了想,诚晖又说:他对新品落地咱们这儿不热心。小钟,如果你信任我不会让你当炮灰,你能不能单独和供应商确定这个方案,拿到报价和时间表,只交给我一个人。小钟说,头儿,我不怕事儿,你不用出头。要是这都给了东莞厂,那咱就都别干了。不过,小钟说着又看向诚晖,有些事儿咱犯不上做到那一步啊,毕竟厂子不是咱家的。诚晖平静地看着小钟,小钟叹口气:行我听你的。

从会议室出来,诚晖又想起和SHARON一起午餐时的对话,心里总有点怪怪地,也就是还没当上二五仔,心里就有愧疚了。不过自己也没说什么啊。这时候,透过玻璃幕墙,看到MIKE,从车上下来,精神抖擞地走进办公楼。诚晖看着自己的老板上楼,脑子有点走神儿职场菁英是不是应该当了叛徒,还若无其事,既能骗得了别人,也得骗得过自己啊。

MIKE下午把技术和供应链做项目评估的人叫一块儿开会。小钟汇报了目前供应商的报价和时间表,技术那边给出了需要进行的实验检测和费用。MIKE问,是不是最终敲定了。诚晖这时抢着说,我们还有时间,我感觉供应商那边还要逐一谈判,重复确认,避免我们定下来他们再掉链子,说完看向小钟,我会和你们一起工作。我们能有机会把成本好好再压一下。

会议室出来后,技术经理拉着诚晖到楼外吹风,问,老板对和东莞厂争心里很有根啊。诚晖笑笑,不知道,这个产品如果卖得好,5年后老品就被替掉了,按说得很在意吧。说着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无奈地苦笑。俩人都明白,MIKE的未来是在中国区事业部,在国外总部,而不是这个偏安一隅的厂,即使它曾经是旗舰厂。

诚晖又去找老张,封存的老模具是老张部门每年盘点,那个负责的工程师对模具状态非常了解。他要借那位工程师和小钟一起在那几家供应商跑一圈,重复确定一下模具的状态。老张问诚晖,干这活儿是不是还不能嚷嚷啊。诚晖说,啥也瞒不了老哥你,不过,我要对得住你,你就别问为啥干这事儿了,就当例行检查。老张叹口气,咱不是怕事儿的人,我的人这几天就交给你了,还需要啥支应一声。诚晖是抱着拳走出来的。

职场上的日子有时候就像周扒皮显灵,所有的事儿都赶在一天里边。诚晖刚忙忙叨叨把上周出差积累的工作搞完,MIKE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诚晖,现在时间方便么?来我这儿有事儿谈一下。诚晖爬楼梯的时候,着实感觉有点累了,主要还是搞背人的小伎俩,心理能量消耗太大。MIKE很少主动找他,开个会都是助理通知,上午刚见完面儿,下午这么快又想我了。诚晖认为还是谈项目的事儿,也有可能问上周大妈都说啥了,关系稍微近点,上周末诚晖就找他说了。生分也不能怪老板,诚晖自知自己缺少拉近关系的心气儿,当然这方面本事也欠缺点。21世纪标准做法是,要对老板不离不弃,应该巧妙地找机会向主动靠近;不能像诚晖一样,老板拉开距离,,也不去试探,还主动拉得更远一些。诚晖不明白这也是自己跳不到菁英圈儿里的原因之一。

坐,MIKE很和善,语速也放慢了很多。诚晖坐在MIKE对面,这时候就不猜了。“你做供应链经理快6年了吧?” 诚晖心一沉,抬起眼,直视MIKE,对。“老王和我交接的时候,说你做得不错,得关注你的职业发展。“ 诚晖想,老王说这干嘛,是想给我贴个他的人的签儿么,想着也就释然了,不管说不说,一看在谁任上提拔的就都清楚了。诚晖说:近几年制造业得到的扶植力度小,国家的环保政策也让很多从事制造业的公司在规模和操作上有所限制,工作很挑战,但团队都很努力,结果还可以吧。MIKE说,这都能看到。我想跟你聊聊个人职业发展,还有团队建设的事儿。国内事业部,新开放了一个职位,供应链效率经理,国内只有一个headcount,但事业部对这个职位很重视,, 希望他能梳理国内9家工厂供应链的情况,规范流程,找出痛点,给出提升方案,再推动改变。如果没有实操经验的人做不来。我考虑你非常合适,只能是公司内部的人才能快速掌握现状,外招的就很难上手了。你做了6年的供应链经理,和兄弟厂也有交集,你的影响力也能让你干好这个职位。

诚晖一直在看着MIKE眼睛,但MIKE却无意和他对视,站起身,去到了一杯水放在诚晖面前。诚晖给了MIKE一个微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问:能选择不去么?MIKE回答得很快:没问题,选择权在你。如果你有意向,我可以帮你争取把办公地点定在咱们厂,不用去国内总部,待遇也会有所提升。我想你得需要时间考虑。另外,我最近因为项目原因和你team里的人接触比较多,感觉你的那个主管,是个好苗子,后边有培训机会多倾斜一下。诚晖,默不作声,喝完面前的水,问MIKE:如果我去事业部,有接替我的人选了么?MIKE看向诚晖:我倾向熟悉情况的人接手,这样不会给业务造成动荡,你有推荐么?诚晖说:小钟?MIKE点了点头:我虽然和他接触不多,也大体了解过他的经历,如果结合最近的表现,我认可你的推荐。但你也知道这个职位很重要,还有些面试流程需要走,不过我目前手上除了他也没有别的人选。

诚晖起身,主动伸出手,和MIKE握住,谢谢!我想清楚了,我想去做那个供应链效率经理,麻烦让用人部门联系我吧。

诚晖脚步轻松,腰背挺直,心里再苦也不能输了气势。想想真正的菁英可能面子、里子都占上。就像MIKE,不想让你蹦跶了,果断出手。不过那句谢谢是真心的。MIKE愿意用小钟来接替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小钟比诚晖刚当上供应链经理时还年轻,为人灵活,做事踏实。MIKE可能认为他俩应该能处好吧。MIKE满三年应该会轮转到总部,多少得升半级;所以主旋律应该是求稳,求稳并不妨碍他显示一下自己的意志。大家猜他来这里应该带着任务的,MIKE的脑袋更多是围着高层的意图转,犯不上非要如何如何。显示意志也要轻松潇洒,一出手就杀个猴给猴看,既能震慑群猴,也能让群猴心理增添安全感。

诚晖没啥当头棒喝的感觉,他还是得把安排好的事儿做下去。学过一句话,总有些事儿即使没有希望也要付出百般努力,其实原因不是为了那个‘’万一呢‘’,而是多少有点价值感在驱使。诚晖心里有谱,打一开始,那件事,做也好,不做也好,都不会影响到自己什么。倒是隐隐对MIKE感觉惋惜,算是青年才俊了,有头脑,也有手腕儿,但他心里的价值感和老王不一样。

两天后,小钟找诚晖说MIKE已经和他谈过了,小钟问,你是不是要离开,我也干着没劲了。诚晖噗嗤笑了,没必要去判断小钟话里真心的成分有多高。示意他坐下:我肯定不走,过去5、6年干得太累了,公司终于给了个清闲的活儿,我怎么能这时候走啊。你好好干,照顾好弟兄们。小钟问,项目的事儿我还能做什么?诚晖说,第一份方案,好好准备,在下周会上由你展示。第二份方案,把报价和周期表给我,我来整理。你只能做这份方案的背后英雄了,不管成功与否,你再参与下去肯定对你不利。小钟说,我不怕。诚晖说,我怕,我希望我能顺利把位置交给你。

公司的效率非常高,一周后,诚晖已经收到新职位的OFFER了,签字后,再过一个月就可以上任了。MIKE没食言,小钟已经顺利通过了面试,人事的手续再有个把礼拜就能完成。而今天,就是评估结果向总部汇报的时候。东莞厂,已经在一小时前完成了汇报。在MIKE专属的会议室里,技术、质量、财务、供应链等主要部门经理都已经到齐,MIKE坐在会议桌的前边,拨入了会议,屏幕上排满了接入会议的头像。而总部负责产品的SHARON是第一个接了进来。

技术经理,先按照研发给出的验证要求,说明检测、实验如何安排,也展示了费用和周期的情况。这部分在开始评估前,在座的领导都已经心知肚明,里边也没有超出预期的发现。然后小钟展示备选供应商的能力,大宗原材料的购买渠道。最后的大头儿是零件供应商给出的模具,治具报价和开发周期。总体费用压缩到了3百万欧元以下,可以在10个月后开始零件的量产交付。对比东莞工厂,总体费用不见得有多少优势,但时间上胜出的把握很大。SHARON,打开麦克风,语气没有轻快的感觉,反而有点压抑,这个评估结果和我们的预期相符,但是,CHENG,我以为你会有个不一样的方案,我还是很好奇,我们有没有机会把费用和成本大幅压缩一下?

诚晖想SHARON能把他的话记在心里,可能是短短见过几面,自己给他留下了靠谱的印象,更可能她确实面临着压力。话头儿能引到这里,心思没有白费。诚晖说:我们的团队在评估中一直有另一个方案,但考虑到里边存在的风险,就选择了第一份评估结果提交了,这也是因为我们很重视这个产品。

另一份方案可以大幅压缩周期和成本,我对放弃那份方案有不同意见,认为有尝试的必要,并且我个人认为总体上风险应该可控,但具体如何还需要在座的大家共同决定,不知道是否可以让我展示一下。SHARON没容其他人插话,说,请开始。

诚晖展示的是针对周期最长的三套模具,放弃全新制作,而是把封存的老模具重新启用,进行修改,因为只涉及部分修改,预计两个月可以试模。但考虑老模具寿命问题,如果新产品迅速上量,预计3年后,需要投入全新模具。即模具更新的时间会提前。若新产品产量不足以支撑更大的投资,也没问题,老模具在认真维护的情况下可以用上更长时间。

如此,投资最大,周期最长的三套大模具不会在当前成为瓶颈,顺利的话供应商端的量产周期可以压缩到5-6个月,而零件端的总体投资加上实验费用完全可以压缩到1百万欧元以下。

大妈在那头显得有点激动:CHENG,如果我从国外总部派研发和模具工程师过去,能否看到那几套模具的状态。诚晖说,随时都可以看到,也可以顺便看一下我们工厂的自动线和供应商的能力。大妈和参会的其他领导说,考虑新出现的这个情况,我认为有必要再等上两周,等总部工程师现场考察后决定,我会从总部派熟悉产品和模具的工程师过去。大妈的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同意。

MIKE在诚晖和SHARON开始交流时候,脸色阴晴不定。但在会议最后,恢复得非常正常,会议结束前,略显激动地发言:我们这边会安排技术、质量工程师全力配合。然后看向小钟,供应商那端的事儿就由你来搞定了,需要协调任何资源都可以找我。我们一起把这件事做成。

会后,老张叫诚晖一起去大门外冒烟儿,老张说,MIKE对这个项目又热心了。诚晖说,这就是顺水推舟的事儿。逆水行船还没有个人回报就算了。老张笑笑,哥们,你不会犯傻吧,脸儿一热就撤了,诚晖说不走。老张显得很欣慰:对,别走,职场就这么回事儿。钱一分没少,没准儿还给你涨点,活儿却少了,傻子才不干。诚晖略带苦涩的笑笑:谢谢老哥了,就你会安慰人。诚晖想,自己再也不想往职场菁英里靠了,有些事儿,看明白了,但还是学不来,也就没希望了。